SHERRY'S BLOG Possible Lives

徽州人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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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我推着电动车在街上给车换电池,老板问我想不想家。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想着几天前还安静得有些萧条的小镇,不知道该如何用一两个字回答他的问题。

三月的烟雨,飘摇的南方……江南的乡愁是一首唱不完的歌。时光啊,穿过苍老的大树,穿过年迈的古桥,穿过落寞的老街,穿过父亲佝偻的身体。小时候需要伸手够着的石阑干,现已在身下。一代又一代的音容笑貌,在时空中回荡。

家里的老物件上时常蹦出奶奶的名字,上面写着哪一年由 xxx 办用。上一辈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我们的生活,和我们一起过年。思念无法诉说,一开口就泪流不止。爷爷赶在徽商兴盛的尾巴尖儿,为我们留下了一间大房子,将我们聚在一起。故事啊,不知道从河的哪一边说起。

小镇历口,落满了时代的尘埃。曾经的新街,变成了老街,曾经的老街,变成了老人街。山还是那片山,河还是那条河。下河洗澡的孩子,换了一批又一批。那个站在窗口怕我们溺水,一直用目光保护我们的奶奶。那个摸一摸他的板寸头,就给零花钱的爷爷。

爷爷的棉百商店在河的那一边,小时候的我,经常骑着小小的车,穿过老桥去找爷爷。他从挑货郎起家,在公私合营前,有一家自己的布匹商店——“集登隆”布庄。奶奶是最传统的徽州女人,她出身于小地方的书香门第,勤劳、俏丽、爱干净、有节有制。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,叫柳音。

奶奶为人和善,十里八乡的人她都结识。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,奶奶在闲言碎语中护着生了三个女儿的妈妈,料理着一家子的家务琐事。开荒、种地、采茶、种菜,家里家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在我升入高中的那个中秋,卧榻多年的奶奶离开了我们,留下了无法诉说的爱。

我结婚那年,妈妈拿着一对古老的耳环和戒指,说是奶奶留给我成家的首饰。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样的身体状况下,嘱咐我妈给孙女留下的这些。我仿佛感受到一个来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的牵挂。

我的父亲是爷爷奶奶的养子。在那之前,奶奶生了三个女儿,都先后夭折。养得最大的一个女儿,是在涨大水的时候被河水冲走的,听说她的名字叫木兰。父亲是爷爷自家兄弟的儿子,因为生父被土匪杀害,被过继给爷爷。他上学时成绩很好,积极活跃,被选上空军,一切就绪体检完成,却因政审不合格被拒,从此落成一生的遗憾。

年少的父亲四处讲理,为自己打抱不平,最后换来一个乡村教师,从此半生行走讲台,是十里八乡口中的“汪老师”。父亲不仅对数理化感兴趣,更倾情人文社科,经常和我们谈国事民生,心怀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。

因为对这套教育体制深有体会,父亲从小对我们的学习看管有加。为此,他一个人与整个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环境对抗。我们家对门是电影院,小时候父亲经常从爷爷奶奶妈妈的手中把我们夺回家写作业。因为父亲的缘故,妈妈那个村才开始愿意供女孩上学。

这几年,父亲的衰老清晰可见。他没有被丛林社会的野蛮和虚伪挟持,依然坚守着那套在我们看来有些死板的行事风格,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夹缝间孑然一身。这存于世间的笃定与爱,让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,看到一丝丝「存在」的意义。

由于体力活动充足,食物天然无加工,皖南的山区不乏身体健朗的老人。我妈的体力在我看来是望尘莫及的,她的一早上往往比我的一天过得还充实,她的大嗓门让我大老远就听到她和邻居的对话。我妈总在干完活进家门时,大声喊我的名字,让我根本无法给予同等分贝音量的回应。

我妈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,是那种在剧本里绝对撑得住场的角色。在她心里好像有一条清晰的界线——爱憎分明。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每一点好,也绝不掩盖心中的任何不悦。她会扯着嗓门跟冒犯她的邻居吵架,也有几十年的稳固社交圈。

有时我觉得要向她学习,让世界简单一点,让那些混沌的日日夜夜清晰起来。我渴望真实,渴望勇敢,痛恨虚伪,痛恨懦弱。当世界都是窸窸窣窣的小声音,我怀恋她那无拘无束的大嗓门。当城市的花园里没有花,洒水车后的彩虹是幻影,我理解她离不开日出日落的一天和山谷里的凉风。对她来说,没有太阳,没有风,不出汗,怎么活。

在价值观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今天,皖南的大山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民间信仰。每年立春时分,家家户户都要掐着点放炮迎春。每年除夕夜,我妈都要接送灶神。她叫我放炮,自己一边烧香,一边念叨着:灶司老爷灶司长,灶司老爷上天堂……我爸说小时候好吃,听奶奶念叨时总听成“灶司老爷造酥糖”。

接过了灶神,往后这一年,若要遇到难熬的时光,就能在灶前诉说痛苦获得安慰。那天姨妈在城里为孙儿生病焦虑不安,我妈电话里说,外面又没柴火灶那就拜拜燃气灶吧。这一传统习俗在现代生活中无法融入的情景,让我有些哭笑不得。

今年是难得热闹的龙年。正月初二开始,小镇就开始了久违的舞龙灯活动。这一封存在记忆中的场景,突然重现眼前,大家都很振奋。爆竹声更是此起彼伏,烟花在夜空中连绵不断地绽放。那恍然的繁华景象,让我想起了电影《长安三万里》里下扬州的情景。

小时候镇上人多,好几个村的龙一起上街戏珠,热闹非凡。在这里,一条龙代表一个村子的图腾,传承不一样的形态样貌。和龙灯展/游行不同的是,这里的舞龙不只是一种表演,更是一种仪式。龙仍承载着传统的精神寄托,是要挨家挨户进门消灾送福的。

龙来之前,大家准备好红包、茶水点心和红布绸,点上烛台。等待的过程,一遍遍地查看龙灯队伍的位置,眼看着龙就要从邻居家过来,数着龙的脚步掐点放炮,那种紧张而激动的气氛,从小到大一直记忆犹新。

龙进家后,先在屋里穿堂绕一圈以示送来祥瑞,再把准备好的红布绸系上龙角以“披彩”。今年我妈拿着从龙身上解下来的红布,说要给我爸系腰上消除病灾。

一眨眼,小镇早已从年味中醒来。当下是春茶农忙季,到处飘满了茶香。林里的鸟、水里的鱼、地里的虫,连带着满世界的绿色,都在往外冒。

当我站在一片生机的绿野间,独享这无垠的春色,我想到了“汪皮裤”的一首歌:如果有一天,我悄然离去,请把我埋在,在这春天里。春水初生,春林初盛,这人间的春晓总能一遍一遍地治愈我,让我从一片荒芜中醒来。